額家離這遠哩,那兒缺水。一張嘴,老雞就愛說這句話。
老雞把屋子蓋到河邊,出了門就看到水,清亮亮的大河水。他的婆姨歡喜得不得了。一會兒一趟,一會兒一趟。拎雙鞋到河里刷刷,拿個鍋拍子到河里刷刷,屋里凡是能拿動、能抬動的,都讓它們到河里洗洗澡。就是屋肚里土地,也用水灑了一遍又一遍。
剛來時,老雞還不叫老雞,叫白光德。一個瘦高的年輕人,只是牙又黃又大,不太好看。婆姨倒俊,他倆穿著打扮和這里的人不同,他們是逃荒來的,從陜西土窯那兒。
見到大片平整的土地,年輕人興奮得眼睛發(fā)紅,雞不叫就下了地,雞歸巢還沒有回,村里人就給他改了名,叫老雞。
那片園子,在老雞屋子前面。臨河,高大凸出,站在上面可以垂釣。最南端有兩棵鐵樹,每一棵都有簸籮口大,一支支綠劍很有力地向外刺著。其中一棵開花,瓣子又肥又厚,一朵有成人拳頭大小。由于大河北滾,泥土下滑,兩棵鐵樹都吊在了半空,幾尺長黃白的根,裸在土外。一支支綠劍也改變了刺殺的對象,由天空某處轉移到大河的龍宮。
還有一株不知道名字,只能算是灌木,幾十年了還是那樣低矮。遍身生刺,刺連刺,刺接刺,通體碧綠。一進秋天,結一樹毛茸茸的小球,由長長的柄吊著,很有意思。溝嘴子還有棵干枝梅,臘月,開出明黃的花,香氣很是清冷。還有一株茶樹,應該是普洱,其他的茶樹不會長太高。
這些東西生長在一處,讓人覺著奇怪。它們不同于莊里的楝樹、桃樹,不知道它們在這里,是否感到孤獨。
園子里數(shù)量最多的是那十三棵柿樹。樹干粗矮、黝黑、皸裂,長著一身的樹瘤。農歷九月,一樹的葉子慢慢變成很美的紅色,酒紅的那種。春天里,柿花也別致,像手工折疊的小籃子,又笨拙又可愛。花落后,一個個綠玉般的小圓扣就釘在了樹枝上。
老雞主要在輪子屋(做盆的屋子)忙活,在河坡上燒窯,有空也下地。他的婆姨也很勤快,里外都是一把好手。他們一直沒有孩子,不知道啥原因。
住莊東南的人家,都喜歡到園子柿樹下吃飯說話,一到飯時熱鬧鬧的。有一個叫小蓮子的女孩,老雞的婆姨很喜歡,小蓮子一去,那婆姨便拉著她的手,說:你本是額的娃噢,沒法過日子把你送了人。今兒,額尋你里,跟額回吧。有時說著竟兩眼流淚。小蓮子信為真,從家里帶了衣服來,要跟她住在一處。
小蓮子到底也沒跟著他們。幾年后,老雞倆人卻離開了東楊莊,回了老家。他們像是大河里的魚,游著游著就不見了蹤影。就像他們來時一樣,無聲無息,沒有任何征兆。若不是園子后那兩間紅房子,真不知道,這里曾經生活過一個名叫老雞的人。
不知道是少了那個頭頂花手巾的“蠻”婆姨,還是什么原因,柿樹下的飯場逐漸散了,那片園子也日漸荒蕪。茶樹和長刺的灌木被刨了,兩棵鐵樹隨著下滑的泥土,成了枯柴。溝嘴子被雨水沖得又寬又深,干枝梅也折了,還剩下三棵柿樹,高高杵在那,一個人守著兩尺見方的小土堆。伸向四處的手臂被斬斷。
我不能阻止誰挖一锨土,也無法阻止誰刨去那些樹。我坐在崗上,看他們一下一下用力挖,“嘣——”斷一根,“嘣——”又斷一根。每挑斷一根,我的心就一緊。我靜靜地看著他們很認真地工作,啥也不能說。
從沒問過,只知道這片河頭屬于公家,我不知道的是,看到這些我的心為何如此劇烈地疼痛,卻又沒有任何理由。
我在心里把它們看作是我的,把這個園子當作是我的。我一個人在這摘過梅花,摸過綠劍,還有那長刺的灌木,在秋日里結的橘子狀的小球,怎樣在晚風里擺來擺去,夕陽照著它,多美,除了我,沒有人知道。這些快樂我不想和別人分享,柿樹下那窩黑螞蟻,除外。
很多年后,說及此事,莊上一位百歲老人說,這個莊子原是我家祖上置辦的坡地,莊里幾戶大姓曾是當時的雇傭。河頭的園子原是一座花園,最初稀奇的花草很多,以后逐漸荒蕪。(◎楊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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